四川大学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基地 四川大学 图书资料库
人才培养

Talent Cultivation

讲座纪要| 意西微萨·阿错:藏语的重音、韵律音系及诗歌节律
【 2023-05-27 17:10:29 】 【 来源:四川大学中国藏学研究所 】

2023316日晚7时许,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导、语言学研究所所长、汉藏语研究中心主任意西微萨·阿错教授以藏语的重音、韵律音系及诗歌节律为题,在四川大学江安校区历史文化学院做了一场精彩的讲座。此次讲座系四川大学中国藏学研究所、四川大学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基地共同主办的“珠峰名家讲坛”第二十五讲,由玉珠措姆教授主持,吸引了众多校内外师生前来听讲。

讲座伊始,阿错老师特地先简略介绍了部分师生所关注的“藏-阿尔泰语法流”研究新进展问题。在语言的历史传承关系中,词汇系统和语法系统可以分别被独立地、稳定地传承,其中一些语言拥有共同的基本词汇来源,可以称为“词汇团”;而拥有共同的语法形态来源的,可称为“语法流”,从这一视角看,原始汉语可以认为是一种混合语。这些创见受到了学界重视,也为早期汉语历史来源研究开辟了新的思路。而藏缅语与阿尔泰语,在语法形态上存在系统的“功能—语音”对应,故可称为“藏-阿尔泰系语法流”(Tibeto-Altaic Grammatical Drift)。这一语法流的基本特征,覆盖了从体词的性、数、格,到动词的时体、式、情态和构词等,从功能到语音上系统性的对应关系。但“藏—阿尔泰系语法流”与传统的“汉藏语言”(Sino-Tibetan language)的提法并不冲突,尽管形态句法上藏缅与阿尔泰语联系在一起,但是词汇上藏缅与汉语有着很强的历史同源关系。

接着,阿错老师首先介绍了梵藏语言的韵律研究传统。藏语韵律(སྡེབ་སྦྱོར།又译为“声律”)是传统十明学科之一,主要是讨论“语音轻重(ཡི་གེ་ལྕི་ཡང)”及其“配合规律(ཕན་ཚུན་བསྡེབས་ནས་ཚིག་སྦྱོར་ལེགས་པར་སྟོན་པའི་གཞུང)”的学问。《藏汉大辞典》对此解释为“声律学,缀文法。小五明之一。主要论述诗句组合规律和梵文偈句轻重音组合规律。”

关于韵律学的研究,在西藏有着上千年的悠久历史。2020年国家‘十三五’重点出版项目“小五明文献分类集成”中,包含2卷“韵律学”专题(每卷为大16开500页规模),收有历代学者关于韵律的上百篇文献。另外,直接作为语言研究(语音词汇语法研究)类别的文献集成68卷,关于“诗学”的46卷也与语言学、韵律学间接相关。进入当代以来,在韵律及诗歌节律方面也有诸多探索。其中,东噶·洛桑赤列(དུང་དཀར་བློ་བཟང་འཕྲིན་ལས།1982)、多贡·桑达多吉(རྡོ་དགོན་གསང་བདག་རྡོ་རྗེ།1990)、华热桑杰/马进武(དཔའ་རིས་སངས་རྒྱས། 1994)和赞拉·阿旺措成(བཙན་ལྷ་ངག་དབང་ཚུལ་ཁྲིམས། 2017) 四位藏族当代语言学大师都有关于藏语韵律问题研究的重要成果。

བྲྀཏྟཛཱ་ཏི传统韵律学中的两个基本概念,བྲྀཏྟ从现代语言学角度看大体可以视为音节数,音节数目在梵语是个节律中非常重要,梵语韵律学中常以元音的分布来计算བྲྀཏྟ数目。而ཛཱ་ཏི的重点在于计算音节轻重(syllable weight),只有一个ཕྱི་མོ(梵语为mātrā,相当于现代音系学中的mora)的音节为轻音节(梵语/laghu,拥有两个ཕྱི་མོ的算重音节(梵语/guru)。不过,有关重音问题的藏族传统韵律学研究实际上主要是以梵语语音的轻重与诗歌节律问题为对象,而藏语本身则通常被认为并没有表现出轻重音。15世纪著名学者达仓译师·喜绕仁钦སྟག་ཚང་ལོ་ཙཱ་བ་ཤེས་རབ་རིན་ཆེན།)说:“བོད་སྐད་ལ་སྡེབ་སྦྱོར་ཞིག་པས་ལྕི་ཡང་སོགས་ཀྱི་རིམ་པ་མི་དགོས་པ།即藏语(诗歌)并不需要韵律性轻重的调节。因此可以说,传统藏语语言学十分重视以梵语为核心的韵律理论研究,但是并不涉及关于藏语重音方面的研究。

语双音节体词,有两种重音系统:力度重音(在前)、音高重音(在后),在藏语中处在韵律系统中不同的韵律层级(Prosodic Hierachy),音高重音的作用域在于音步(foot);力度重音的作用域为韵律词(prosodic word)。总的来说,藏语韵律音系的要点为:前重后高、高低交错。

一、音高重音与音步

关于藏语的音高重音,可以从不同的方言进行具体分析。卫藏方言和康方言主要表现在变调现象中。关于卫藏方言拉萨话的变调规律,胡坦先生进行过具体的分析,可以进一步总结为:所有双音节词一律变调;调域(+/-高)上,前字可高可低,后字强制高调;调型(+/-降)上,前字失去对立,后字保持对立。这种后字强制高调”的现象可以认为后字位置有一种以音高为相对凸显的重音位置。康方言中的早前有格桑居冕先生对德格话、巴塘话的研究等,阿错(2009)首次将康方言程章话的变调问题同时分析为重音问题。这些研究表明,多种康方言同样表现为前字可高可低、后字强制高调的变调模式。关于安多方言,阿错(2003)在语音实验中发现“当地藏语的双音节词的音高模式总是表现为一高一低,或前高后低,或后高前低”,而安多方言双音节音高韵律的基本规律可总结为:体词性成分前高后底;谓词性成分前低后高。其中体词性成分包括名词代词、形容词;谓词性成分包括动词、副词。关于西部藏语,此前有黄布凡对巴基斯坦北部巴尔蒂话的分析,其中认为巴尔蒂话的双音节词名词和形容词一般是前低后高……动词一般是前高后”,也与其他藏语方言一样,体词有着后高(后重)的特点。

古代藏语体词后高与谓词前高,也可以从现代“读书音”中能够看出来。多数现代藏语方言动词都是单音节,但是古代藏语,从通行的书面藏语中可以发现,收入词典的动词是双音节形式,必须加上词尾“-pa -ba”。美国学者Caplow(2009)的研究也证实原始藏语的名词有着后高(后重),动词前高(前重)的特点。

二、力度重音与重音转移

古今藏语的动词和谓词结构前重,应无疑问。音高音长和音强等都表现为前重。而藏语的体词(名词和形容词)前重,主要语音表征在音长,与音高重音相区别,称之为“力度重音”。证明名词形容词的力度重音在前,就像讨论汉语的重音位置,绝非易事。相对来说,在无声调的安多藏语中较容易观察。

通过语音实验分析,安多话前重的证据一般包括:体词结构双音节韵律词,音高模式为“低高”的同时,首音节往往更长更强,末音节更轻短;双音节叠音词,前字长后字短;名词作宾语后接动词,自然焦点在宾语,这时候双音节名词前重;当名词或代词负载焦点或处于格标志等虚词前时,前长后短更加明显;安多藏语双音节体词末音节更容易发生音变、弱化等等。其次,古代藏语仍然也有着双音节体词可以支持“前重”分析的若干证据,如末音节更容易发生音变;辅音和谐,尤其是在词干+词缀性双音节韵律词中,前音节制约后音节;藏语的后置性类型特点等等。

三、藏语的韵律模式与特征结构

从传统到现代,研究藏语韵律的各种要素,都不是音段特征,而是各种超音段特征。主要涉及:音高、音长、音强、音色及“音止”。两种重音系统不但属于不同的韵律层级,而且位置不同:双音节音步右重(或后重),而韵律词左重(或前重)。两种重音系统各自采用的语音表征的性质也各不相同:音步采用音高特征凸显重音;而韵律词的重音表达则主要依赖时长特征,辅以音强。或者说,是音高特征(音步)与非音高特征(韵律词)的不同。由于藏语中的标准音步和典型的韵律词都是双音节,亦即双音节体词成分既可以是音步也可以是韵律词,因而藏语中出现了同一个双音节成分同时拥有两种不同的重音系统的现象等等。

四、藏语诗歌中的轻重韵律

藏语诗歌创作和理论历来都十分发达,但理论上和实践中并未形成如汉语平仄律这样自觉的格律规范。研究表明,藏语诗歌实际上不自觉地遵循着轻重调节的节律。自然话语中的重音和高低节律,是诗歌节律的基本基础,是可供诗歌创作使用的节律“要素”

在藏语中,这些要素就是重音力度重音永远在前,而音高重音有不同的分布,体词后重,谓词前重。在音高重音中,是“高”与“低”两要素“二元对立”。从书面藏语的音高重音规律和高低表现出发,藏语话语中的高低节律的基本规则有:双音节为基本的音步单位,音步单位中有前重后重(低高、高低)的区别。体词性结构为后重(低高),谓词性结构为前重(高低)。数名结构、量名结构为前重(高低)(实际可以认为是主谓结构,也就是谓词结构)。双音节程度副词前重(高低)等。

以东噶·洛桑赤列先生关于单双节律讨论中的六言和七言诗为例分析藏语诗歌中不自觉的高低节律如下。

1_副本.jpg

六言诗中,同样是“双双双”三个相同的双音节,从高低节律看三个双音节并不一样,前两个是“低高”,最后一个是“高低”。上下两句形成“低高/低高/高低”的整齐节律。

2_副本.jpg

七言中也类似,同样是“双双单双”三个相同的双音节,前两个是“低高”,最后一个是“高低”。上下两句形成“低高/低高/低/高低”的整齐节律。

五、体词“前重后高”的意义:藏语之外的语言

实际上,一种语言在词层面可以同时分析为拥有音高的和非音高的两种不同的重音系统,学界也多有公布。匈牙利语言学家Kúnos1905很早就指出土耳其语在存在词首力度(erősségi)重音(hangsúly)的同时,拥有一种音高(magassági)重音,且音高重音表现在词尾为高。其后Raquette1927也支持这一观点。而Poppe1965更进一步指出整个阿尔泰诸语同时具有乐调musical tone)和力度重音(dynamic stress,同时也明确指出力度重音在前,乐调在后。

汉语方言中没有像藏语和阿尔泰语这样各语言普遍、系统的韵律音高现象。但是,在一些音变现象中仍然可以看到。通过对普通话、上海话、闽南语、广东话四种有着显著差异的方言进行分析,可以看出:有系统的音变方言可以系统地观察到;有的方言只有零星的音变,则也有零星的表现。不过,总体趋势总是“前重后高”。

汉语的韵律还可以从诗歌出发,近体诗有着严整的格律要求,从语言学视角观察汉语诗歌格律,国内外有大量的研究。Fabb and Halle2008)等认为汉语近体诗的节奏点在双音节位置上,相当于“后重”;端木三(2016)则认为诗歌的节奏点或重音在单数音节的“可拍”位置,相当于“前重”。学界的观点分歧很大。阿错老师认为近体诗的格律,仍然可以归结为“前重后高”。端木三的可拍“前重”,正好证明了“力度重音”在前,而Fabb and Halle等的“后重”,切合“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要求,“分明”要求的是平仄的分明、是声调的分明,也就是对这个位置上的声调调类的严格要求,实际也就是一种“保调”,也就是一种音高上的“凸显”要求——正是我们所讲的“后高”。总而言之,汉语的诗歌格律亦可囊括为“前重后高、高低交错”的特点。

演讲结束后,玉珠措姆教授对阿错老师带来的精彩讲座表示由衷感谢,最后阿错教授耐心地对参会听众的问题作了翔实、细致的解答。晚九点整,讲座圆满结束!



撰稿人:魏立达

审稿人:意西微萨·阿错、玉珠措姆

编辑:孙昭亮